◎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。
罕是希少。言是直言。《说文》:「直言曰言,论难曰语。」《周礼•春官大司乐》注,「发端曰言,答述曰语。」依此解释,有问有答名为语,无问而自己直说名为言。
《论语》记载孔子所说的「利、命、仁」,多数是答问语,虽然也有直言,如《里仁篇》「仁者安仁,知者利仁」,「放于利而行,多怨」,《尧曰篇》「不知命,无以为君子也」,但像这些例子不多,可见孔子轻易不说利命仁,所以此章说「子罕言」。
何以罕言?《集解》说:「利者义之和也,命者天之命也,仁者行之盛也。能及之,故希言也。」利者义之和也,是《乾文言传》之文。
◎ 达巷党人曰:大哉孔子。博学而无所成名。子闻之。谓门弟子曰:吾何执。执御乎。执射乎。吾执御矣。
达巷党,古注或读为「达,巷党」,或读为「达巷,党」,难以考定。人,或指为项橐,或指为甘罗,也难考。
《集解》:「郑玄曰。达巷者,党名也。五百家为一党。此党之人美孔子。博学道艺。不成一名而已」。
孔子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,的确是博学。「无所成名」就是不能以某一专家称孔子。
孔子听人这样赞美他,便和他的弟子说:「我当专执那一艺呢?执御?执射?我还是专学御车好了。」学必须执,固执以求所学,始能成功。御在六艺中比较容易学。其实孔子有道有艺,无不精通,执御是自谦之辞。皇《疏》说:「言大哉孔子,广学道艺,周遍不可一一而称,故云无所成名也,犹如尧德荡荡,民无能名也。」
刘氏《正义》说:「射御久为夫子所学,此时闻党人誉己,恐门人弟子惑于美誉,专骛为博学,而终无所能,故就己所学射御二者求之,只当执御,以示为学当施博而守约也。」
◎ 子曰:麻冕、礼也。今也纯,俭、吾从众。拜下、礼也。今拜乎上,泰也。虽违众,吾从下。
麻冕是古时的一种礼帽,用麻制成。在孔子时,一般戴这种礼帽的人已改用纯制。纯是丝织品,原比麻贵,但绩麻作冕,手工必须精细,非常麻烦,用丝来作,手工简易,因此比麻为俭。麻冕合礼,改用纯冕,则合乎俭约,所以孔子从众用纯。
臣见君主,依礼,在堂下即拜,故云「拜下」,如君主辞拜,则升入堂上拜之。当时臣子都直接上堂才拜,故云「今拜乎上」。王肃注:「时臣骄泰,故于上拜」。大家都上堂才拜,谁在堂下即拜,谁就违背众人之意。但孔子事君尽礼,虽违众,仍然拜下。
麻冕改为纯冕,孔子取其俭,未说有其它弊端,至于拜下改为拜上,那是当时为人臣者的骄泰作风,孔子决不同流,所以,一则可以从众,一则不得不违众。
◎ 子绝四:毋意,毋必,毋固,毋我。
这一章经文,完全讲道。
「子绝四」,汉宋诸儒都注为孔子绝其「意、必、固、我」四者,惟郑汝谐氏《论语意原》的解释与众不同,他说:「子之所绝者,非意必固我也,绝其毋也,禁止之心绝则化矣。」程树德氏《论语集释》以为此解最胜,恰合圣人地位,因为仅绝意必固我,贤者亦能之,只有圣人乃能并绝其「毋」。这样的讲解确实有道理。
「意」是心里起的念头。心的本体是《中庸》所说的性,率性是道。一般人起念则不能率性,故有喜怒哀乐等各种恼人的情绪。孔子志于道,能转意念,而不为意念所转,所以「毋意」。
「必」是偏见,不合中庸之道。《中庸》:「执其两端,用其中于民,其斯以为舜乎」,孔子祖述尧舜,他自己当然也是用中,所以「毋必」。
「固」是固执,固蔽的执持一些事理,不能变通,人人如此,孔子不然。前章:「子曰,麻冕、礼也。今也纯,俭、吾从众。」《学而篇》:「子曰,主忠信」。《子路篇》:「子曰,言必信,行必果,硁硁然,小人哉」。又叶公语孔子:「吾党有直躬者,其父攘羊,而子证之。孔子曰,吾党之直者异于是,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,直在其中矣。」这都足以证明孔子不固执,所以「毋固」。
「我」是对自我的误执。无论何人都以此「我」为真实,坚持不释。孔子不然。他在《周易·系辞传》里说:「精气为物,游魂为变」。原来这个「我」只是游魂所变。游魂藉精气变来变去,没有了时,何尝真实,所以「毋我」。
意、必、固、我,都与修道相背。修道的人就要对此用工夫,开始时,困知勉行,练习毋意毋必毋固毋我,然后步步进修,时时提醒自己,必须毋此四者。至于孔子的境界,工夫已至从心所欲不踰矩,无往而不率性,连这「毋」字也就自然的绝了。
◎ 子畏于匡,曰:文王既没,文不在兹乎。天之将丧斯文也,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;天之未丧斯文也,匡人其如予何。
孔子周游列国时,经过匡地,遭匡人围禁五天。因为在这以前,鲁国的阳虎曾侵入匡城,施以暴虐,匡人深为怨恨。孔子的相貌与阳虎相似,而且当年替阳虎御车的就是孔子弟子颜剋。现在颜剋又为孔子御车到此,以致匡人把孔子误为阳虎,故予围禁。
圣人处于危险之境,不会畏惧,所以子畏的「畏」字不当作畏惧讲。俞曲园《群经平议》引《荀子赋篇》「比干见刳,孔子拘匡」,《史记•孔子世家》「匡人于是遂止孔子,拘焉五日」,以及《礼记•檀弓》「死而不吊者三,畏厌溺」,郑注即以孔子畏于匡为证等,认为畏于匡就是拘于匡,其说可从。匡城在何处,古注意见不一,不必详考。
孔子被匡人误围,一时解释不清,情况险恶,便以天不丧斯文的道理安慰随行的弟子们。
周文王继承尧舜禹汤之道,后有武王周公,相续不绝。文王虽已逝世,但载道的文化在兹,须由孔子传下去。如《礼记•中庸篇》:「子曰,文武之政,布在方策。」「在兹」是孔子自谓承担传递文化的责任。所以说:「天如有意灭除文化道统,则我这后死者便不得与知此文。然我既得与知,可见天意仍须保留文化,由我而传。既须由我传文,匡人岂奈我何。」
《集解》:「马融曰。如予何者,犹言奈我何也。天之未丧此文也,则我当传之。匡人欲奈我何,言其不能违天而害己也。」
皇《疏》:「卫瓘云,若孔子自明非阳虎。必谓之诈。晏然而言若是。匡人是知非阳虎,而惧害贤。所以免也。」
匡人何能胜天?所以圣人终于化险为夷。
孔子除了畏于匡,还有在陈绝粮,微服过宋等灾难,但都转危为安。学中华文化,有志于为文化的传递者,遇见恶劣的环境时,当学孔子的精神,深信天不丧斯文,以道自任,环境自然随之转变。
◎ 大宰问于子贡曰:夫子圣者与。何其多能也。子贡曰:固天纵之将圣,又多能也。子闻之曰:大宰知我乎。吾少也贱,故多能鄙事。君子多乎哉。不多也。
大,音太。孔子时,宋、鲁、陈、吴等国都有太宰官职。这一位太宰不知属于何国,他因为孔子有很多才能,所以问子贡,夫子是圣人欤?
《集解》:「孔安国曰,疑孔子多能于小艺也。」刘氏《正义》:「太宰以多能为圣,但有美辞,无疑辞也。注亦微误。」
子贡回答:「固天纵之将圣,又多能也。」孔安国注:「言天固纵之大圣之德,又使多能也。意为孔子本是天所成就的大圣人,而又多能。「将圣」的将字,依孔安国注,就是大的意思。「又多能」的含义,多能与圣者不能混为一谈。
孔子闻悉之后,就说:「太宰知我乎?」接之解释自己为甚么多能,那是由于他少时贫贱,必须谋生,所以「多能鄙事」。鄙事是小事,虽然会得很多,但与修道以及治国平天下没有关系。不但圣人,即使君子,也不必多能鄙事,所以说:「君子多乎哉,不多也。」
程树德氏《论语集释》引李中孚《四书反身录》说:「元人谓宋徽宗诗文字画诸事皆能,但不能为君耳。」
圣人是成了道的人。以多能为圣,那是误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