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天晚上，我有事偶然路过一地下通道。那处通道来往人很少，却也有两三个人摆着小地摊卖东西。有卖袜子手套的，有卖小玩具的，我只是边看边走，并未心生买意。
突然，前面一位摊主引起了我的注意，因为一看便知是位年纪极老的长辈，走近一看原来是位老奶奶，头发完全白了，留在耳际，显得有点长有点乱，头上一顶深灰色的老人帽，还有两根带子垂下来交叉系在脖子前。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穿了好多年了，都是那种样式很老旧的。她极老的磁场令我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。
她面前所卖的东西也非常有特点，有几样水果，每样都不多。有几样蔬菜，也是每样一件一块那种。我看了，水果有香蕉、苹果、砂糖橘、草莓、柚子，蔬菜有大白菜、娃娃菜、西兰花、南瓜等等。
我本没有买东西的打算，但看到这么老年纪的奶奶，一股同情心油然而生，于是蹲下来看。
老奶奶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不好意思地说，眼睛看不清了，换一副眼镜得花好几百，没有办法。然后告诉我柚子是有机的，苹果也是有机的。
老奶奶的水果都是那种不太新鲜的，很可能是连着几天没有卖出去，或者是进货的时候，人家就给她这种。我挑来挑去，买了一袋苹果，六个，奶奶说有四斤，四块钱一斤，十六块钱。
我找来找去，没有专门的零钱了，只好给奶奶递了二十块钱。奶奶拿着钱看清后，要给我找钱。只见她拿起身旁的一个塑料袋，里面有整整齐齐叠好的几十块钱样子，找了四张一块的给我。
我继续蹲下来又看菜，明明今天我们家已经买了一个大南瓜，但看到奶奶面前的那一小块南瓜，我还是买下来了。三块钱。奶奶还热心地告诉我，这个南瓜该怎么做，这个南瓜怎么面怎么甜怎么粉。
地下通道很冷清，看来今天的生意不怎样，奶奶很爱讲话，就跟我拉起家常来。
原来，奶奶今年已经八十八岁了，江苏南京人氏，姓周。她老伴已去世，儿子在美国，她独自一人在北京自食其力。
奶奶的先生原来是某部队的干部，晚年患肺癌，花了几十万，家里的积蓄全花光了，但动手术后只活了两个星期就走了。奶奶说：「他是个好人，虽然花了那些钱，但是应该的。」奶奶简洁的话语听得出来对去世老伴的深情。
奶奶以前是有工作的，结婚后身体不好，生了两个孩子，一男一女。她先生就说，你就别工作了，回家带孩子吧。她就回家了，工作也没有了。所以奶奶现在没有退休金，没有养老保险。
奶奶的先生去世后，她儿子从美国回来，一分钱没带，只有两张机票。奶奶告诉我：「儿子跟我说，妈，你跟我到美国去吧。我说，我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了，我不去。我儿子就回美国去了。每年过年回来看一下就走。」
我问：您儿子不给您寄生活费吗？
奶奶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字：「切！」然后道：「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一分钱。我儿子在美国工作，结婚后生了两个孩子，美国经济状况不好时，他太太没工作了，整天在家，平时还买很贵的衣服和化妆品。」奶奶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做了一个涂脂抹粉的表情。
我问：那您女儿呢？
「我妹妹结婚很多年没有孩子，有人劝她领养一个。她想要领养就领养亲戚家的孩子，还不如领养姐姐的。我女儿就给我妹妹去了。」
我问：那您有住的地方吗？
「有。我们以前买了一套老式房子。我先生去世后，我一直住在里面。后来那个马桶很不好按水，最后彻底坏了。我干脆也不找人修了。我平时很节省，洗手洗脸洗脚的水，洗菜的水都留着冲马桶。平时尽量不开灯，每个月水电费就比较少，大概十几块钱。」
我说：您八十八岁，还能自己每天卖菜，身体比我妈强多了。您比我妈大十岁呢！
奶奶自豪地说：「我的姑娘，我跟你讲啊。我妈妈从小就告诉我，说人干活是累不死的，人都是被气死的。所以我每天都干活，运动。我儿子不给我养老费，我也不生气。我自食其力。有一次城市绿化队的人偷了我的菜车，扫地的环卫工人亲眼看见的。我找过去，他们所有人都不承认，领导还说我找错了人。哼，明摆着欺负老人。后来我想一想就算了，老天爷会报应他们的。心态好，身体就会健康。」奶奶说着还做了做运动动作。
奶奶一天的生活是，每天早上四点多起床，到菜市场批菜和水果，通过自己的记忆记下来有多少斤，每样的价格是多少。奶奶的摊子前是没有秤的，都是好心人回头主顾来照顾奶奶的生意。奶奶批菜回家后，做午饭——奶奶吃不起白米，每天煮玉米棒子粥，简单做个菜。下午两点左右休息一会儿，吃完晚饭，五点多就到地下通道卖菜卖水果。冬天一般卖到晚上九点多，夏天一般卖到晚上十一点多。
奶奶卖菜已经整整五年了，期间，曾有好心人把奶奶的事情告诉报社，结果，记者很多来给奶奶拍照，写文章，电视台采访，闹哄哄的。奶奶说自己是普通人，希望依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。后来那些事热闹一阵子后就过去了，奶奶依旧每天过自己简单平静的日子。
我和奶奶谈话过程中，有一位中年妇女来买了奶奶一袋草莓，她告诉我她几乎是每天都来照顾奶奶生意的。我们俩很敬佩奶奶八十八了还能活得这样健康坚强。感慨我们未必将来能这样，「说不定到不了这年纪就没了呢！」
所以别看老奶奶自称「苦老婆子」，她能这样让多少人敬佩和羡慕呢！
看着我要走了，老奶奶很是依依不舍，叮嘱我，多陪妈妈，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，多让妈妈高兴。
遭逢这样善良坚韧的长者，感觉很是幸运。表面上看，一个年老的女人，老伴去世了，虽然生养过儿女，却指望不上。将近九十岁的年纪，没有退休金或养老金，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，要说多难就有多难。但老奶奶不怨天，不尤人，一生谨记妈妈的教诲，自食其力，积极乐观，这是她的选择，从而也获得了健康长寿的回报。这真是激励我们自尊自爱自立自强的榜样力量。
想来她已逝去的先生，看到自己太太能如此坚强乐观地生活，在天之灵一定非常欣慰吧。
